編者按:美元地位動搖為歐元帶來“絕佳契機”,一個“全球歐元時刻”正在加速到來?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以及其他一些觀察人士對于歐元國際化前景的最新展望,引發(fā)國際輿論廣泛關注。本期“環(huán)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此展開討論。
董一凡:北京語言大學“一帶一路”研究院副研究員
趙永升: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家對外開放研究院研究員
劉明禮: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研究員
歐元國際化缺乏足夠“硬核”支撐
董一凡
歐元在1999年誕生之后逐漸成為全球第二大貨幣。20多年來,歐盟一直努力推動歐元的國際化進程,但歐元的全球角色未能獲得顯著提升。歐洲央行《2024年歐元國際地位》報告顯示,在國際貨幣使用的主要指標中,歐元份額達到19%以上,但與美元的差距依然沒能縮小。而且,近年來歐元在全球外匯儲備、國際存款余額、國際貸款余額及全球外匯結算等指標上處于占比下降趨勢。歐盟雖然以“國際地位保持穩(wěn)定”為歐元打氣鼓勁,但仍難掩在擴大歐元全球影響力方面力有不逮的現狀。
歐元自創(chuàng)立之日起就帶有國際化基因,但追求國際貨幣主導地位并非主要初衷。歐元被認為是歐洲一體化進程在經濟領域的最高成就之一,促其誕生的政治邏輯遠遠超出經濟邏輯。當時,歐洲經濟一體化在經歷關稅同盟、共同市場等建設后,共同貨幣成為降低各成員國交易成本、進一步實現凝聚整合的關鍵舉措,放棄貨幣這一重要國家主權,也是各成員國命運與共、建構歐洲精神與認同的一大標志。
事實上,羅伯特·蒙代爾等經濟學家以及歐洲自身政策評估,都曾對歐洲推進共同貨幣的經濟條件和基礎抱有質疑。不過,冷戰(zhàn)結束后德國統(tǒng)一問題與歐洲一體化建設相互關聯(lián),客觀上為德國融入歐洲一體化進程、歐洲各國命運相連的敘事鋪平道路。自此以后,越來越多歐盟新成員國意識到共同貨幣所能帶來的經濟紅利以及深度綁定歐盟統(tǒng)一市場的有利前景,歐元區(qū)在這種態(tài)勢下不斷擴員。歐盟共同市場對于區(qū)域經濟的深度整合及與周邊國家高度緊密的經濟關系,也使挪威、瑞士等非歐盟成員國在貿易結算、投資、貨幣儲備等方面將歐元作為理性選擇。這些因素疊加,構成歐元作為國際貨幣的基本盤。
就貨幣權力的形成而言,歐元較之美元缺乏足夠的“硬核”支撐。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主導地位,不僅僅因為美國是全球第一大經濟體,還有政治、軍事、科技等其他硬實力因素的共同作用。比如,在國際制度權力方面,美國在二戰(zhàn)后主導構建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際復興開發(fā)銀行(世界銀行),借此確立美元在國際清算、政府間借貸、國際儲備等領域的權威地位。在國際貿易結算方面,美國通過與沙特等主要產油國構建結算關系,將美元同國際能源市場緊密相連,主要能源生產國的巨額外匯儲備也與美元結算的國際投資和借貸緊密結合,進而形成“石油美元”體系。在軍事領域,美國的全球軍力部署、軍事同盟體系以及軍售能力等,也都是維護美元國際地位的平臺或手段。較之美國,歐盟長期以來主要扮演以規(guī)則影響力見長的“規(guī)范性力量”,想要逐步提高在國際支付、儲備和投資等領域的份額,但又缺乏足夠的資源支撐,導致歐元在國際化或全球化進程中面臨一道無形的“天花板”。
即便單就經濟實力而言,2009年歐債危機以來,歐盟自身經濟復蘇的進程及其在全球經濟版圖中的地位可謂挑戰(zhàn)重重,這些也限制了歐元全球影響力的拓展。從經濟發(fā)展看,歐盟的表現與美國以及主要新興經濟體相比難言樂觀。2008年之前,歐盟經濟體量曾超過美國,但到了2023年,美國GDP已經大幅甩開歐盟。進入21世紀以來,歐盟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已從20%降至15%。從產業(yè)角度看,歐盟在新興產業(yè)革命加速演進的大趨勢下沒能充分發(fā)力,且其傳統(tǒng)制造業(yè)的下行趨勢日漸顯露。隨著人工智能、數字貨幣、量子技術等顛覆性技術迅猛發(fā)展,歐洲只有盡快跟上甚至引領變革浪潮,國際投資者才會對其貨幣投出更多信任票,歐元在國際貿易、投資、金融等領域的使用才會顯著增多。
難走“美元路徑”
趙永升
談到歐元國際地位的提升或者說“全球歐元時刻”是否正在到來,首先得看國際貨幣體系的變化趨勢以及歐元在其中的地位與表現。
無論二戰(zhàn)結束之初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系,還是20世紀70年代“尼克松沖擊”后建立的“牙買加體系”或后布雷頓森林體系,美元一直都是在全球占據中心地位的貨幣。近些年來,美元在國際支付以及全球外匯儲備等領域的占比呈現相對下降趨勢,但這并未從根本上影響其國際主導地位。就此而言,歐元雖然一直都在努力提升自身的國際化程度,中短期內恐怕仍難抗衡美元。
當然,影響歐元與美元競爭勢頭的因素確實正在快速演變。比如,美國現任政府對其幾乎所有貿易伙伴實施所謂“對等關稅”以來,國際市場出現一波美元資產拋售潮,美元的國際信譽進一步受挫。在“美國優(yōu)先”政策以及美元霸權執(zhí)念給國際金融市場以及世界經濟整體帶來諸多風險的背景下,歐元正在成為黃金之外的一個避險選擇。雖然中短期內尚難取代美元,而且暫時避險心理的驅動性強,但能被國際專業(yè)投資人士普遍看好,還是證明歐元的基本盤具有相當程度的穩(wěn)定性。
按照一般邏輯,歐元全球地位的進一步提升,需要歐洲軍事力量增強等因素作為底層支撐。但需注意的是,歐洲當前語境下的軍事自強或防務自主追求,與美國的軍事霸權有著較大差別。光是近現代以來,歐洲國家就已經歷包括兩次世界大戰(zhàn)在內的多次戰(zhàn)爭重創(chuàng)。因此,面對烏克蘭危機延宕以及跨大西洋關系急劇變化等當務之急,歐洲防務自主的呼聲雖然不斷高漲,但其增強軍力的設想不是獲得美國那樣的軍事霸權。表現在具體行動上,歐洲防務自主迄今為止的主要進展表現在加強軍工生產方面,歐洲國家各自國內軍隊以及“歐洲軍”的建設則仍“雷聲大雨點小”。因此,與軍事霸權對美元國際主導地位的意義不同,歐元無論在短期內還是從長遠看,或許都將難以從歐洲的軍事力量建設中獲得充分支撐。換言之,無論從提升自身國際地位的目的來看,還是在所能獲取的硬實力支撐方面,歐元都不能簡單復制“美元路徑”。
那么,就當前形勢而言,“歐元的全球化時刻”可以在哪些方向上尋找突破口呢?筆者認為,聚焦擁有巨大潛力且易于挖掘的領域是一個明智選擇。
比如,在堅定支持多邊貿易體制的情況下,加大對外貿易規(guī)模,這對歐元的國際化進程至關重要。美元之所以能成為國際主要支付貨幣,與美國的外貿規(guī)模龐大密不可分。只有擴大自身的國際貿易量,才有機會增加歐元的使用頻率,提升歐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分量。目前來看,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在這方面還有巨大潛力可挖。歐盟需要在機制以及心態(tài)上有針對性地加快調整,尤其是要祛除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正確”因素對經貿領域的干擾。如果對外貿易規(guī)模能提上去,歐元的國際化流通也會隨之加速。
再如,在數字技術尤其是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領域持續(xù)發(fā)力,回歸并且堅定綠色轉型發(fā)展的決心等,對于歐洲整體實力以及歐元全球影響力的提升都將起到正面促進作用。在這些方面,如果歐盟能夠加快暢通機制、補齊短板,前景可謂廣闊。
如何才能將“良機”變成現實
劉明禮
美國前財長約翰·康納利說過一句有名的話:“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5月底在柏林一場活動上的演講,是這一經典議題在當前時代的再現。她討論的核心話題是歐元,背后卻處處是美元的影子。歐元自誕生之日就被視為美元的競爭者甚至潛在替代者,拉加德的講話是否意味著二者之間的競爭出現了新態(tài)勢呢?或者說,歐元是否迎來替代美元的“絕佳機會”?
客觀而言,當前的國際貨幣環(huán)境確實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對于歐元來講意味著機遇。從二戰(zhàn)后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到現在,美元的國際地位整體呈下滑態(tài)勢,尤其近年來美國越來越將美元作為地緣政治武器或對外施壓工具,更是在全球范圍內引發(fā)不滿,世界對美元的不信任感加劇。
第一,美國經濟的吸引力在下降。美國政府面向幾乎所有貿易伙伴揮舞關稅大棒,顯然是對自身經濟實力有所高估?!皩Φ汝P稅”進一步打擊了全世界對美國的信任,并且終會反噬美國經濟。事實上,這種后果目前已經有所顯現。統(tǒng)計顯示,2025年第一季度美國GDP環(huán)比萎縮0.3%。經濟承壓加上濫施保護主義政策,將會壓縮美國與世界的經濟往來空間,進而降低其他經濟體對美元的信任和需求。
第二,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收縮還在推進。一種貨幣能夠成為主要國際貨幣,是因為它能在國際交易中扮演“公共產品”角色。但在“美國優(yōu)先”原則下,美國政府從諸多國際事務和全球治理中“回撤”,拒絕承擔應盡的責任,已經極大損害美國的國際形象。上一次國際貨幣體系的劇變,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直接原因就是美國拒絕履行美元兌換黃金的義務。主導國際貨幣發(fā)行的國家拒不擔責,對國際貨幣體系以及國際貨幣持有者來說都是巨大的風險。
第三,美聯(lián)儲貨幣政策愈發(fā)遭受質疑。美元雖是國際主導性貨幣,美聯(lián)儲的貨幣政策考慮的卻主要是國內目標而非美元的國際持有者。比如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fā)后,美聯(lián)儲通過持續(xù)多年的超寬松貨幣政策向市場注入巨量流動性,這意味著美元購買力的縮水。當前加密數字貨幣盛行,某種程度上就是源于這一背景。另外,美聯(lián)儲還在國內面臨越來越大政治壓力,這使其獨立性遭受質疑,并連累了美元聲譽。
基于上述情況,美元確實問題不斷,對競爭者歐元來說意味著“利好”。但歐元能否把握機遇提升自身國際地位,主要還是取決于自身情況。
一是歐元區(qū)經濟能否有所起色。進入21世紀以來,歐元區(qū)的經濟活力和增長速度都落后于美國。即便當前,也沒跡象顯示二者差距處于縮小之中。對于一個景氣度不足的經濟體來說,它的貨幣很難扮演更重要的國際角色。歐元區(qū)需要進一步鼓勵創(chuàng)新,減少福利體系和官僚體制的束縛。如何在綠色轉型和地緣政治危機的復雜背景下控制能源成本,將是歐元區(qū)的重要課題之一。
二是要進一步完善資本市場。相比于美國,歐洲資本市場在廣度和深度上對投資者的吸引力尚顯不足,這會阻礙歐元的國際使用。歐盟近些年積極推動單一資本市場建設,迄今為止效果還未充分顯現。
三是要有真正的戰(zhàn)略自主和安全保障。不管從理論上還是歷史上看,面臨軍事沖突或其他形式安全威脅的貨幣很難得到國際信賴。如果歐洲安全仍需依賴美國,那么歐元很難超越或替代美元。
四是歐元區(qū)要有政治共識。一種貨幣成為主要國際貨幣,不只是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在綜合實力基礎上通過國家意志和相應戰(zhàn)略得以實現。二戰(zhàn)后,美國正是通過“懷特計劃”實現美元對國際貨幣體系的主導。而就當前來看,歐洲還缺乏這樣的戰(zhàn)略共識和規(guī)劃。歐洲央行主要負責貨幣政策,這是技術層面,要想顯著提升歐元的國際地位還需要有政治雄心,這需要成員國政府之間達成共識。
總之,美元國際地位的基礎正在遭到削弱,國際貨幣體系不穩(wěn)定性增加,但這不會自然成就歐元。要想把機遇變成現實,歐洲還有相當長一段路要走。即便國際貨幣體系突變的臨界點真的到來,歐元的“全球化時刻”也需要它自己奮力爭取才能實現。